上珠峰,寻找精神富足的同类
人们不全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,走出格子间和办公楼,走到山脚下、戈壁滩里,你会看到许多暂时离开人类文明,与自然和自我周旋的人。
他们身上,背负着极度两极分化的声音——许多人敬佩他们的勇敢,投来羡慕的眼神;也有人轻飘飘地泼来一盆冷水,认为他们是“自讨苦吃”。但事实上,大多数人的基因里都有亲近自然的原始渴望,露营的火热,飞盘、骑行等户外运动的大受欢迎,都是佐证。登高峰、行险滩在本质上与其没有太多不同,只不过需要投入更高的成本,磨炼出更顽强的意志力。它只属于少数人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攀登珠峰、戈壁徒步等运动,都被称为“富人的游戏”,它们需要长时间的规律训练、大量的攀登经验、专业的运动设备和足够的空闲时间,这对于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而言,的确是难以实现的。
但“外面”很大,它可以是一座高峰、一片沙漠,也可以是一块草坪、一个公园。
今年5月,谢雪梅登顶了珠穆朗玛峰,历时33天。
在飞往加德满都的那一刻,她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,这一切里,包括生与死。她和队友即将面临的重装徒步、拉练、冲顶,每一步都是个坎。不过这可不是一趟沉重的旅程,向着世界之巅靠近,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很兴奋。
在加德满都购置好装备后,他们马不停蹄地飞向了海拔3000米的卢卡拉机场。再往上走,就没有交通工具了,大家背好行囊,开始向珠峰大本营的方向重装徒步,走了五六天的时间。
走到珠峰大本营,是第一阶段的胜利,但并不能贸然就去冲顶。随着海拔升高,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不断降低,身体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,为此,谢雪梅所在的浙江省登山队,在冲顶前安排了两次拉练,每天监测队员的血氧和运动状态,评估每个人的运动能力。
第一次拉练,他们爬上了海拔6000多米的罗布切山。第二次拉练,他们按照正式的攀登路线爬到了7000多米。这个过程中,有队友复发了肺水肿,不走下去觉得遗憾,但再走下去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,队伍开始缩小。
正式的冲顶大概花费了7天时间,从大本营出发,C1、C2、C3的营地,他们每个都会住上一晚,过了C3,基本就不会休息了。有将近40个小时,谢雪梅都一直保持着行走的状态。8000米是一条死亡线,在这样高寒的地区停下来,一旦睡着就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。谢雪梅不习惯在雪山上解决大小便的问题,所以在这40多个小时里,她几乎没怎么吃饭、喝水。
所有人都是沿着路绳往上爬的,身上的安全扣会系在路绳上,在超越别人的时候,需要先解下安全扣。但谢雪梅刚解开安全扣,就失控地滑出了几米远,她一转头,旁边就是悬崖。死神和她擦肩而过。
“遇到暴风雪时,我们也需要趴在地上,我很喜欢这种感觉,像在感受来自喜马拉雅的抚摸。”
下山的时候,夏尔巴问谢雪梅:“你现在如何看待这座山呢?”他以为谢雪梅会回答恐怖或害怕,但谢雪梅告诉他:“我爱它。”
在谈到攀登珠峰的感受时,谢雪梅说:“我们要过很多梯子,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冰裂缝,但里面也有着最让我迷恋的深蓝。我们会攀爬垂直的冰壁,‘五体投地’地趴在上面。遇到暴风雪时,我们也需要趴在地上,我很喜欢这种感觉,像在感受来自喜马拉雅的抚摸。出发的时候,我看到了很多头灯沿着路绳排成一串,星星点点的,和天上的星星连成了一片。最难忘的是,我走着走着发现天要亮了,远处有一点红光,那是太阳要升起的地方,红光之上是一轮弯月,红光之下是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群山,这样的景色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。”
从2015年开始,谢雪梅每年都会爬一座雪山。相较于旅游、徒步,爬雪山是一件更安静的事情,她会在一座山里待很多天,感受它的气息,看日升月落。
谢雪梅爬的第一座雪山,是四姑娘山,当时她完全没有经验,里面穿着羽绒服,外面套着雨衣,就贸然上去了。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,身体出了很多汗,外面却是冷的,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下降,似乎要失温了。同伴迅速带她下山,回到帐篷里钻进睡袋,她的体温才慢慢回升。
从那之后,谢雪梅意识到登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,而且是一项很科学的运动,绝不能再贸然前往了。她开始了解相关的知识,锻炼自己的攀岩能力,慢慢积累高海拔的攀登经验。
去年,谢雪梅刚刚登顶了海拔近7600米的慕士塔格峰。当时,浙江省登山队的队长石磊正在筹备“迎亚运登珠峰”的活动,他看到了谢雪梅,认为她具备挑战珠峰的能力,于是向她发出了邀请。
谢雪梅犹豫了一段时间,能够攀登珠峰,她当然是向往的,但她不仅是一名攀登者,她还有更多的社会身份。光是攀登的周期,就需要一个月以上,她是一名IT工程师,工作怎么办?海拔8000米以上的雪山,毫厘之差就是生死相隔,她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。
年底时,谢雪梅来北京见了刘雨田一面,他是世界上第一位徒步万里长城的人,谢雪梅一直很敬仰他。当时,谢雪梅和刘雨田讲述了自己的顾虑,问他自己要不要去,刘雨田只回答了一个字:“去。”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力量。她所在的新华三集团知道这件事后,也表示全力支持,让她“放心去攀登吧”。谢雪梅于是渐渐下定了决心。
她的孩子也对她说:“妈妈,你一定要活着回来。”她带着满满的爱出发了。
登顶珠峰,对体能有着极高的要求。队长要求大家在元旦前爬完8848层楼,才能成为正式的登山队员。元旦后,又被要求负重爬楼,谢雪梅就背着10公斤的书,每个月爬两三千层。同时,她还定期去攀岩、游泳、锻炼上肢力量。白天上班,晚上要照顾小孩,谢雪梅就每天早上4点多起床,在5—7点间进行运动。
对谢雪梅而言,前期的准备过程是很美妙的,她会把大的目标拆解开,细化到每天要完成的运动量,每天运动的时候,她都仿佛能看见自己头上顶着一个进度条。出发之前,谢雪梅的朋友为她举办了一场践行派对,给她录了很多视频,讲了很多话,她的孩子也对她说:“妈妈,你一定要活着回来。”她带着满满的爱出发了。
一路上,大家都很欢乐,在海拔5000多米的大本营里,大家还一起吃着背上来的鸭脖、油焖笋,大笑着聊天。越往上走,空气越冷,人越安静,他们成为了共同出生入死的人。下山后,可能是因为体力透支太大,谢雪梅的小腿在上厕所时发生了肌肉痉挛,她扶着杆子抖动小腿,队友笑嘻嘻地问她不会掉进厕所了吧,然后将她扶了回去,结果在帮她按摩的时候,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。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的情感。
登顶珠峰回来后,有朋友和谢雪梅说:“你好厉害,我也应该有一个宏大的梦想。”谢雪梅回答他:“我刚开始登5000米的山峰时,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登上珠峰。”
谢雪梅是户外运动的忠实爱好者,刚参加工作那会儿,每到周末她就和志趣相投的朋友们一起去重装徒步,深圳的大梅沙、西涌,杭州的徽杭古道,她都走过很多次。帐篷就背在身后,有时候走到村子里,他们就会和当地的农户商量,能不能让他们在院子里住上一夜。
这些年来,谢雪梅一直保持着跑步的习惯,无论是跑团日常的拉练,还是百公里的越野赛,都能看见她的身影。她经常带着孩子们跑步,参加少儿越野赛,前年还带着他们一起登顶了海拔5200米的奥太娜雪山,当时他们一个10岁,一个12岁。
2023年2月19日,北京。市民在参观“旺达·鲁特凯维奇摄影展”。波兰登山家旺达·鲁特凯维奇于1986年成为世界首位登顶K2峰(8611米)的女性,也在1978年时成为世界第三位、欧洲第一位登顶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女性。(图/侯宇/中新社)
当我问谢雪梅“很多人都说登珠峰、戈壁徒步这些运动是富人的游戏,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”时,她向我讲述了她在登山过程中遇到的一些人。
“我认识一些高山摄影师,平常他们都做着很基础的工作,拿着很基础的薪水,到了登山季,他们就带着装备进山,去拍山里的生命,拍多姿多彩的云。我也遇到过一位队友,他把原本留着结婚的房子卖了,拿着这笔钱去登山,实现自己的梦想。你说他们算不算富有呢?在不同的价值体系里,答案是不同的。”
很多时候,登雪山并不昂贵,找当地的向导,只需要一两千块钱。在登山之前,日复一日的体能、力量、攀登技巧训练,才是更难实现的。
谢雪梅并不否定“富人的游戏”这种说法,在她看来,高原攀登也好,在艰难的环境里徒步也罢,其实都是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相对不安全的环境下,“这是人们在解决了温饱的问题以后,去向内探求,激发自己的生存本能,激发出一个更强大的自己,这是一种自我实现。在做这些事的时候,你其实是可以感受到同类人的信号对接,这也是一种寻找同类的方式”。
但在她看来,“这里的富有不是在金钱上,而是需要有强大的信念,需要在这个领域投入充分的时间和精力,积攒足够多的经验,这也算是一种富有吧”。
之前跑步时,谢雪梅经常能在杭州花圃附近碰见一位教授,他只带了两个馒头,一整天都坐在那里,别的什么都不做,只画一朵牡丹花。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热爱的地方,我觉得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不断探索,你就是那个最富有的人,就像那位老教授,画牡丹花就是他的快乐呀。”谢雪梅说。
作者 高滔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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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首发新周刊645期《行走的哲学》